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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(fā)布時間: 2024年12月24日 12:50
漢季失權(quán)柄,董卓亂天常。志欲圖篡弒,先害諸賢良。逼迫遷舊邦,擁主以自疆。
海內(nèi)興義師,欲共討不祥。卓眾來東下,金甲耀日光。平土人脆弱,來兵皆胡羌。
獵野圍城邑,所向悉破亡。斬截?zé)o孑遺,尸骸相撐拒。馬邊懸男頭,馬后載婦女。
長驅(qū)西入關(guān),迥路險且阻。還顧邈冥冥,肝脾為爛腐。所略有萬計,不得令屯聚。
或有骨肉俱,欲言不敢語。失意機徵間,輒言斃降虜。要當(dāng)以亭刃,我曹不活汝。
豈復(fù)惜性命,不堪其詈罵。或便加棰杖,毒痛參并下。旦則號泣行,夜則悲吟坐。
欲死不能得,欲生無一可。彼蒼者何辜,乃遭此厄禍。邊荒與華異,人俗少義理。
處所多霜雪,胡風(fēng)春夏起。翩翩吹我衣,肅肅入我耳。感時念父母,哀嘆無窮已。
有客從外來,聞之常歡喜。迎問其消息,輒復(fù)非鄉(xiāng)里。邂逅徼時愿,骨肉來迎己。
己得自解免,當(dāng)復(fù)棄兒子。天屬綴人心,念別無會期。存亡永乖隔,不忍與之辭。
兒前抱我頸,問母欲何之。人言母當(dāng)去,豈復(fù)有還時。阿母常仁惻,今何更不慈。
我尚未成人,奈何不顧思。見此崩五內(nèi),恍惚生狂癡。號泣手撫摩,當(dāng)發(fā)復(fù)回疑。
兼有同時輩,相送告離別。慕我獨得歸,哀叫聲摧裂。馬為立踟躕,車為不轉(zhuǎn)轍。
觀者皆噓唏,行路亦嗚咽。去去割情戀,遄征日遐邁。悠悠三千里,何時復(fù)交會。
念我出腹子,匈臆為摧敗。既至家人盡,又復(fù)無中外。城廓為山林,庭宇生荊艾。
白骨不知誰,縱橫莫覆蓋。出門無人聲,豺狼號且吠。煢煢對孤景,怛咤糜肝肺。
登高遠(yuǎn)眺望,魂神忽飛逝。奄若壽命盡,旁人相寬大。為復(fù)強視息,雖生何聊賴。
托命于新人,竭心自勖勵。流離成鄙賤,??謴?fù)捐廢。人生幾何時,懷憂終年歲。
《后漢書·董祀妻傳》說蔡琰“博學(xué)有才辯,又妙于音律。適河?xùn)|衛(wèi)仲道,夫亡無子,歸寧于家。興平中(案,興平當(dāng)作初平。王先謙《后漢書集解》引用沈欽韓的說法,已指出此點),天下喪亂,文姬為胡騎所獲,沒于南匈奴左賢王,在胡中十二年,生二子。曹操素與邕善,痛其無嗣,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,而重嫁于(董)祀?!蟾袀麃y離,追懷悲憤,作二章?!逼湟粸槲逖?,其二為騷體。自從蘇東坡指出它們的真?zhèn)螁栴}之后,主真主偽派各有人在?!侗瘧嵲姟范乱娸d于《后漢書》蔡琰本傳中,主偽派(包括一真一偽派)沒有確鑿的證據(jù),一般人相信這兩首詩是蔡琰所作,其中五言的一首藝術(shù)成就遠(yuǎn)遠(yuǎn)超過騷體的一首,歷代選家多選其五言而遺其騷體,是不為無見的。
《悲憤詩》(其一)是我國詩史上文人創(chuàng)作的第一首自傳體的五言長篇敘事詩。全詩一百零八句,計五百四十字,它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詩人在漢末大動亂中的悲慘遭遇,也寫出了被掠人民的血和淚,是漢末社會動亂和人民苦難生活的實錄,具有史詩的規(guī)模和悲劇的色彩。詩人的悲憤,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,它是受難者對悲劇制造者的血淚控訴。字字是血,句句是淚。
全詩可分三大段,前四十句為第一大段,其中分三個層次。前十四句,先從董卓之亂寫起。這是詩人蒙難的歷史背景,它概括了中平六年(189)至初平三年(192)這三四年的動亂情況,詩中所寫,均有史可證?!皵亟?zé)o孑遺”以下八句,寫出了以董卓為首的一群窮兇極惡的豺狼所進(jìn)行的野蠻屠殺與瘋狂掠奪。據(jù)《三國志·董卓傳》記載:“(董卓)嘗遣軍到陽城,時適二月社,民各在其社下,悉就斷其男子頭,駕其車牛,載其婦女財物,以所斷頭系車轅軸,連軫而還洛,云攻城大獲,稱萬歲。入開陽城門,焚燒其頭,以婦女與甲兵為婢妾?!痹娭兴鶎懙淖勘姈|下,殺人如麻,以至積尸盈野、白骨相撐以及“馬邊懸男頭,馬后載婦女’的慘象,是這場浩劫的實錄?!拜d婦女”三字,把詩人自己的遭遇暗暗引入。初平三年春,董卓部將李傕、郭氾大掠陳留、潁川諸縣,他們的部隊中又雜有羌胡兵,蔡琰就是此時被擄的?!八杂腥f計”以下十六句,細(xì)述詩人在俘虜營中的生活。這些成千上萬的俘虜,賊兵不讓他們在一起屯聚,即使骨肉之間碰在一起,也不敢說一句話。稍不留意,就會遭到一頓臭罵和毒打。他們?nèi)找固柶?,欲死不得,欲生不能,于是詩人含著滿腔的悲憤,只好呼天而問?!氨松n者”兩句,將途中之苦總括收住。這一大段最精彩的藝術(shù)描寫,是賊兵辱罵俘虜?shù)膸拙湓?,口吻畢肖,活畫出賊兵一副猙獰的嘴臉。
“邊荒與華異”以下四十句為第二大段,主要描寫在邊地思念骨肉之親的痛苦及迎歸別子時不忍棄子、去留兩難的悲憤?!斑吇呐c華異,人俗少義理”兩句,高度概括了詩人被擄失身的屈辱生活,在不忍言、不便言之處,僅用“少義理”三字概括,“以少總多”,暗含著她被侮辱被蹂躪的無數(shù)傷心事。“處所多霜雪”以下六句,用“霜雪”、“胡風(fēng)”,略言邊地之苦,以引出念父母的哀嘆。詩人通過居處環(huán)境的描寫,以景襯情,以無窮無盡的“霜雪”和四季不停的“胡風(fēng)”,來烘托出無窮已的哀嘆,增強了酸楚的悲劇氣氛。有的注家認(rèn)為蔡琰被掠后所居之地在河?xùn)|平陽(今山西臨汾附近),這是不確切的。暫居在河?xùn)|平陽的,是南匈奴右賢王去卑的一支,非左賢王所居之地。譚其驤先生考證出蔡琰所居之地在西河美稷(今內(nèi)蒙古自治區(qū)伊克昭盟一帶),較為可信,不然,地近中原的河?xùn)|平陽焉能稱作“邊荒”?又何言“悠悠三千里”呢?“有客從外來”以下六句,敘述引領(lǐng)望歸和急盼家人消息的心情,忽喜忽悲,波瀾起伏??蛷耐鈦恚勚吲d;迎問消息,方知不是同鄉(xiāng),也不是為迎己而來,希望轉(zhuǎn)為失望?!板忮酸钑r愿,骨肉來迎己”兩句,詩的意脈忽又轉(zhuǎn)折,平時所企望的事情意外的實現(xiàn)了,真是喜出望外。“己得自解免”以下六句,忽又由喜而悲。返回故鄉(xiāng)必須丟棄兩個兒子,可能一別永無再見之日,念及母子的骨肉之情,怎能忍心拋棄自己的兒子呢?詩人于是陷入痛苦與矛盾之中?!皠e子”的一段藝術(shù)描寫,感情真摯,而且挖掘得深而婉,最為動人。兒子勸母親留下的幾句話,句句刺痛了母親的心。清人張玉谷評“天屬綴人心”以下十六句詩說:“夫琰既失身,不忍別者豈止于子。子則其可明言而尤情至者,故特反復(fù)詳言之。己之不忍別子說不盡,妙介入子之不忍別己,對面寫得沉痛,而己之不忍別愈顯矣,最為文章妙訣?!?《古詩賞析》卷六)此言頗為精到。兒子的幾句質(zhì)問,使詩人五內(nèi)俱焚,恍惚若癡,號泣撫摩其子,欲行不前。在去住兩難中,突現(xiàn)了抒情主人公的復(fù)雜矛盾心情?!凹嬗型瑫r輩”以下八句,插敘同輩送別的哀痛,“同時輩”應(yīng)指與蔡琰一起被擄,同時流落在南匈奴的人,其中應(yīng)多為婦人女子。她們羨慕蔡琰能返回故鄉(xiāng),哀嘆自己的命運,故號啕痛哭。作者描繪出馬不肯行、車不轉(zhuǎn)轍、連觀者和路人目睹此情此景無不欷歔流涕的場面。不言而喻,當(dāng)事者的痛苦,要甚于旁觀者十倍、百倍。此種襯托手法,更加突出了詩人悲痛欲絕的心境。
“去去割情戀”以下二十八句為第三大段,敘述歸途及歸后的遭遇。首六句寫歸途:割斷情戀,別子而去,上路疾行,日行日遠(yuǎn),但情戀又何嘗能割去?“念我出腹子,胸臆為摧敗”兩句,以念子作收,隨作一頓。“既至家人盡”以下十二句,先敘述歸后方知親人凋喪,連中表近親也沒有,以此狀寫詩人的孤苦無依。接敘亂后荒涼:城郭變成山林,庭院長滿荊棘漫草,白骨縱橫,尸骸相撐。特別是“出門無人聲,豺狼號且吠”兩句,把戰(zhàn)后的荒涼,通過陰森恐怖氣氛的渲染,表現(xiàn)得十分透足?!盁戮啊本?,遙接“既至家人盡,又復(fù)無中外”兩句?!暗歉哌h(yuǎn)眺望”兩句,又以念子暗收,遙應(yīng)“念我出腹子”兩句,把念子之情表現(xiàn)得回環(huán)往復(fù)。以下四句,敘述詩人在百憂煎熬之下,自己感到已快到生命的盡頭,雖勉強生活下去,也失去了生活的樂趣。“托命于新人”以下四句,敘述重嫁董祀之后,雖用盡心力,勉勵自己活下去,但自己經(jīng)過一番流離之后,已經(jīng)成為被人輕視的女人,常常耽心被新人拋棄,這反映了加在婦人身上的精神枷鎖及自輕自賤的女性心態(tài)。最后以“人生幾何時,懷憂終年歲”作結(jié),“雖頂末段,卻是總束通章,是悲憤大結(jié)穴處?!?《古詩賞析》)說明自己的悲劇生涯已無法解脫,悲憤無時無往不在,沒有終極。
通觀全詩,《悲憤詩》在藝術(shù)上有幾點突出的成就。
詩人善于挖掘自己的感情,將敘事與抒情緊密地結(jié)合在一起。雖為敘事詩,但情系乎辭,情事相稱,敘事不板不枯,不碎不亂。它長于細(xì)節(jié)的描繪,當(dāng)詳之處極力鋪寫,如俘虜營中的生活和別子的場面,描寫細(xì)膩,如同電影中的特寫鏡頭;當(dāng)略之處,一筆帶過,如“邊荒與華異,人俗少義理”兩句,就是高度地藝術(shù)概括。敘事抒情,局陣恢張,波瀾層疊。它的敘事,以時間先后為序。以自己遭遇為主線,言情以悲憤為旨?xì)w。在表現(xiàn)悲憤的感情上,縱橫交錯,多層次,多側(cè)面。她的傷心事太多了:被掠、杖罵、受侮辱、念父母、別子、悲嘆親人喪盡、重嫁后的懷憂,詩中可數(shù)者大約有七八種之多,但是最使她痛心的是別子。作者為突出這一重點,用回環(huán)往復(fù)的手法,前后有三四次念子的藝術(shù)描寫。別子之前,從略述邊地之苦,引出“感時念父母,已為念子作影?!?《古詩賞析》)正面描寫別子的場面,寫得聲淚俱下。同輩送別的哀痛,又為別子的哀痛作了襯托。贖歸上路后,又翻出“念我出腹子,胸臆為摧敗”一層。見得難以割舍的情戀,是因別子而發(fā)。至“登高遠(yuǎn)眺望,神魂忽飛逝”,又暗收念子。從這里可以看出別子是詩人最強烈、最集中、最突出的悲痛,從中可以看到一顆偉大的母親的心在跳動。詩人的情感在這方面挖掘得最深,因此也最為動人,這是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(shù)匠心之所在。
《悲憤詩》的真實感極強,詩中關(guān)于俘虜生活的具體描寫和別子時進(jìn)退兩難的復(fù)雜矛盾心情,非親身經(jīng)歷是難以道出的。誠如近代學(xué)者吳闿生所說:“吾以謂(悲憤詩)決非偽者,因其為文姬肺腑中言,非他人所能代也?!?《古今詩范》)沈德潛說《悲憤詩》的成功“由情真,亦由情深也?!?《古詩源》卷三)足見它的真實感是有目共睹的。
《悲憤詩》語言渾樸,“真情窮切,自然成文”,它具有明白曉暢的特點,無雕琢斧鑿之跡。某些人物的語言,逼真?zhèn)魃?,具有個性化的特點。如賊兵罵俘虜?shù)膸拙鋹貉詯赫Z,與人物身分吻合,如聞其聲,如見其人,形象鮮明生動。文姬別子時,兒子說的幾句話,酷似兒童的語氣,似乎可以看到兒童抱著母親的頸項說話的神態(tài),看出小兒嘟努著小嘴的樣子,孩子的天真、幼稚和對母親的依戀,躍然紙上,這在前此的詩歌中是罕見的。
《悲憤詩》激昂酸楚,在建安詩歌中別構(gòu)一體,它深受漢樂府?dāng)⑹略姷挠绊?,如《十五從軍征》、《孤兒行》等,都是自敘身世的民間敘事詩,《悲憤詩》一方面取法于它們,另方面又揉進(jìn)了文人抒情詩的寫法。前人指出它對杜甫的《北征》、《奉先詠懷》均有影響,不為無據(jù)。它與《古詩為焦仲卿妻作》,堪稱建安時期敘事詩的雙璧。